虽然好几次滨临讨饭的边缘，但是我没有真的讨过饭。只是小时候，见过很多讨饭的人。大约是80年代的开端，改开的福利显然还没吹到我们的山区。每年的秋收过后，太阳红艳艳地挂在天上，冷不丁地田野上冒出一群衣衫褴褛的身影。村里的老人长叹一声：“讨米的来了——”尾声拖得很长，有些好奇，也有些悲悯。

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，也许来自大苗山，也许来自侗寨木楼。我只知道，他们比我们更穷一点儿。讨饭，是在解决眼前的饥饿。而讨米，是解决家里人的饥饿。他们是一群有家庭责任感的乞丐。

每人肩上挑一根棍子，每头扎着一个布袋，每个袋里有一点儿在别处讨到的大米。村里人也难得展现一年一度的慷慨，早早拿了半竹筒米在门边等着。讨米的人进村后，立刻分成几拨，往不同方向走去。一般一家门前会出现三两个人。

讨米的人打开布袋，用嘴巴咬住一边，两手各捏住一角，就撑开了一个三角形。而那些慷慨的米粒就从这个三角形的口子撒落进袋子里。倒米是个技术活儿，大半竹筒的米本就不多，但要保证每个布袋都要掉一点儿，还不能全倒完，得留一点底儿回来，否则不吉利。所以，手持竹筒抖动的劲得拿捏恰到好处。这种活，一般由家里最精明的女主人来操作。有的小孩子不懂事，从米缸里满满地舀起一整筒大米，还冒了尖，以银河落九天的速度全倒进布袋里。袋口瞬间扬起一阵米尘，在金色的阳光里翻滚升腾而又沉寂下去。自然地，晚上，小孩免不了被父母轮番上阵一顿教育：“等家里的米吃光了，你也出去讨米好了。那么大方，看看人家是不是也大方？”

夕阳沉沉地往后山落下去，讨米的人在村口聚拢，然后慢慢离开村子。我不知道他们晚上哪里过夜。后来听老人讲，他们在村外的一处山涯下过夜，那里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，刚好可以遮风蔽雨。山涯边有一条小河，他们就地取水支起铁锅煮起了粥。年轻一些的人忙活着，老年人则唱起了山歌。那是一种很悲凉的调子。

后来的生活越来越好了，讨米的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。我童年的回忆犹如梦幻，甚到我怀疑那不是真的，也许就是我小时候做了一个梦。

上大学时碰到一个同学，他有一次跟我说：“我奶奶经常讲她小时候去讨米的事，好像还去过你的家乡呢。”唉，都过去了。